涂晓晴
又到插秧时节,洁白的、喷香的栀子花,跟随五谷神飞临扬州的村庄和田野。母亲说扬州地界上有两种苦花,一种就是冬天不落叶子的栀子,天再冷都要青翠、挺立。
自从听到这样的说法,便对栀子花留了意。每当栀子树整个儿地在凛冽的寒风里咬着牙沉默着、支撑着、忍耐着,也是我小小的心灵遭受严寒裹挟、被痛苦捶打之时。常想栀子花真傻,为什么不在冬天的时候把叶子落光,好好休息一下?
外婆家屋后的栀子花树,像一棵经过人工修剪的大绿球。株冠直径五六米,高过茅草屋檐。栀子花开在农村最忙的季节,外婆喜欢在圆领偏襟蓝布褂的盘扣上别一朵栀子花,芳香又素雅。她说栀子花神知道农民忙着收割、种地,没时间洗头、洗澡、洗衣服,身上会臭。所以选择在双抢时节开放,小媳妇、老婆子喜欢在胸口别上一两朵,或在堂屋里、蚊帐里、床头放上几枝。
栀子花开,房前屋后、菜地边、道路旁,像在演绎一场芳香的气浪席卷土地。香气随意挥洒绝不吝惜,连猪圈和茅厕、瓦楞间、茅草堆、臭水沟都不放过。仿佛栀子花会说:“我没别的想法,就是要香了你!”
栀子花没日没夜地绽放,将一朵朵玉雕牙刻般的洁白的花儿,赶在黎明到来之时捧、缀在花枝上。那时的人们,在花香中睡进梦里,于花香中醒来。泛黄的旧花热情用得太过,只半天工夫就会开爆,花瓣散漫无形地平铺着,黄色的花蕊滑腻腻、毛茸茸,花心源源不断地吐着香气。像经过几个小时的酿制,香味变得醇厚了,香气馥郁浓烈,深嗅几口,心神荡漾不知身在何处,人在哪方。
懂花爱花的扬州人,闻栀子花不用“闻”,而是用“吸”和“嗅”,猛烈地“吸”,长长地“嗅”,直吸得喉咙香了、肺叶香了,连天灵盖也香得不可言喻了,那才叫过瘾。
外婆家的栀子花每年必得开放千百朵,好像那才叫办的正经事儿。起初开得少,外婆插秧或干农活之前,会把够得着的多摘几朵,一朵别在衣襟间,另外几朵小心地用干净的手帕包好,分给庄上的女人们。接着每天几十上百朵花儿,爱花的外婆总是舍不得浪费,摘下来挨家挨户费时费力地去送。外婆年年如此,觉得任由花儿在枝头委顿掉,就是怠慢了辛苦开花的栀子树。
扬州的栀子和扬州的雨般配到无猜,开得累了的栀子花可以在细雨中稍作小憩。被雨洗刷、涤荡得如同新生的花枝、花叶又蓄足了热情,把一个个绿白相间的花苞,催开成一朵朵精巧、受过洗似的小白莲。滴答滴答的雨,用沁染和巧思给每一片绿色的栀子叶镀上一层液体蜡。于是,花儿们开得更欢快了,雨水伴着栀子花的香味弥漫在天幕,浸透进泥土,流进檐下的小水沟,直奔池塘,和等待已久的鱼虾相聚。
雨季的闲暇与徜徉,可供诗人们发发呆写写诗。忙于插秧的女人们却不舍得休息,挽起裤管、顶着斗笠,在大雨、小雨、细雨、阵雨……中劳顿于一方方白汪汪的水田里,站着马步、弯着腰,一手握着秧苗,另一手鸡啄米似的把一小股一小股秧苗插进水田里。
外婆说土改之前田亩多,插秧时节要忙个把月,孩子没人带,她只好把刚出生不久的母亲,用椭圆形大腰盆漂在水田里,秧栽到哪儿,就把大木盆拖到哪儿。可惜没想到问外婆,有没有在小婴儿的襁褓边放上几朵栀子花?
或许是因为儿时的记忆,长大后的母亲不喜欢栀子花,她觉得白色的不好看也不吉利。每当栀子盛开时节,我便逃学去外婆家,摘满满一书包栀子花、吃一碗舀饭炖蛋下晚茶,才肯踩着一田埂又一田埂的野草,披着漫天满地的斜阳回自己的家。
写在栀子花又要开放之际,也早已盯准她们的花期和访问了所在的位置。想以此篇敬献给两位栀子花一样善良、温和、贤惠、隐忍的旧式女子。她们俩一位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,另一位也已七十有余。感恩她们像栀子花一样无欲无求,为丈夫和子女奉献、付出得完全、彻底。
不争不抢不怒不怨,拥有美好品德的外婆、母亲,和天底下无数位女子,就像一朵朵开在时光的泥土和命运枝头上的栀子花。一代又一代女人的人生何其相似?或许,她们本就是栀子花在红尘里轮回的一世又一世。
作者简介:
作家、编剧,作品有《曹操是怎样炼成的》《少年曹操》《蓝蓝和外星人》《扬州童话》《涂晓晴讲故事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