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宝明
唐代诗歌中,既有讴歌扬州繁华秀美的清词丽曲,也不乏讽喻现实弊端的佳作。值得注意的是,怀古诗中以讽喻隋炀帝为题材的诗歌数目之多、笔法之巧、诗人之众,为他处所难比。这固然是唐灭了隋,而隋帝又死在扬州,触景生情在所难免。
其中有李敬方痛快淋漓的斥骂,认为运河连接了五大河流,成为南北交通的大动脉,有利有害,利害参半:
汴水通淮利最多,生人为害亦相和。
东南四十三州地,取尽脂膏是此河。
(李敬方《汴河直进船》)
胡曾的诗把隋亡的原因归之于滥用民力,开凿大运河:
千里长河一旦开,亡隋波浪九天来。
锦帆未落干戈起,惆怅龙舟更不回。
(胡曾《汴水》)
更多的则是因可惜而揶揄:
入郭登桥出郭船,红楼日日柳年年。
君王忍把平陈业,只博雷塘数亩田。
罗隐的《炀帝陵》以形象的画面印证李密的“罄南山之竹,书罪无穷;决东海之波,流恶难尽” 的论断。
皮日休是公允的:
尽道隋亡为此河,至今千里赖通波。
若无水殿龙舟事,共禹论功不较多。
(皮日休《汴河怀古》)
他赞许诗人“汴水通淮利最多”的肯定:大运河在历史、科学、艺术、情感方面的价值无可替代。都说隋朝亡国是因为这条河,但是到现在它还在流淌不息,南北舟楫因此畅通无阻。但对“生人为害亦相和”质疑:开运河的六七个年头,运河役工数占总役工数,不过是2.5%。运河邻近户数为500万户,1000万劳动力,在征发百万人出河工时,仅十丁抽一。《大业杂记》中说,“于时天下丰乐,虽此差科,未足为苦”。而大隋之盛在大业五至七年间达到顶峰。顶峰期间,帝国置郡190,置县1255,民户890余万,人口达4600余万;垦田扩大,由1900多万顷到5500多万顷;粮仓充盈丰实。如洛阳回洛仓是隋朝古粮仓:面积相当于50个足球场,储粮够洛阳吃半年;国土面积东西9300余里,南北4800余里,相似于西汉武帝时状态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当然他对隋炀帝的批评是客观惋惜的,如果不是修龙舟巡幸江都的事情,隋炀帝开凿运河的功绩可以和大禹平分秋色。
值得注意的是,安史之乱前后,这类题材的诗歌数目明显增加,讽刺的矛头已经转变,由仅是怀古恨隋转为借古讽今、指桑骂槐。
故国歌钟地,长桥车马尘。
彭城阁边柳,偏似不胜春。
(李君虞《扬州怀古》)
霜落寒空月上楼,月中歌吹满扬州。
相看醉舞倡楼月,不觉隋家陵树秋。
(陈羽《广陵秋夜对月即事》)
御街行客路,行客悲春风。
楚老几代人,种田炀帝宫。
零落池台势,高低禾黍中。
(鲍溶《隋宫》)
广陵花盛帝东游,先劈昆仑一派流。
百二禁兵辞象阙,三千宫女下龙舟。
凝云鼓震星辰动,拂浪旗开日月浮。
四海义师归有道,迷楼还似景阳楼。
(许浑《汴河亭》)
斗鸡台边花照尘,炀帝陵下水含春。
青云回翅北归雁,白首哭途何处人。
(赵嘏《广陵道》)
唐代诗人是心忧天下的,尤其是晚唐诗人杜牧曾写过多首讽刺隋帝的诗,最为深刻、著名的有《扬州》三首,其中佳句:“炀帝雷塘土,迷藏有旧楼。”“秋风放萤苑,春草斗鸡台。”“纤腰间长袖,玉佩杂繁缨。”与其说是讽喻隋帝的专句,毋宁说是广为唐代帝王奢侈的画像。而他的《隋宫春》:
龙舟东下事成空,蔓草萋萋满故宫。
亡国亡家为颜色,露桃犹自恨春风。
将咏史、写景、议论、抒情融于一体,分明使人联想到晚唐社会中官僚贵族以声色歌舞、纸醉金迷填补其腐朽而空虚的灵魂。这在他的《阿房宫赋》中,他由婉讽改为大声呐喊。
同时代的李商隐一曲《隋宫》,与杜牧诗有异曲同工之妙:
紫泉宫殿锁烟霞,欲取芜城作帝家。
王玺不缘归日角,锦帆应是到天涯。
于今腐草无萤火,终古垂杨有暮鸦。
地下若逢陈后主,岂宜重问后庭花。
何义门评此诗曰:“无句不佳,三四尤得杜家真髓。前半展拓得开,后半发挥得足,真大手笔。”这就再清楚不过地说明李商隐也是惜叹隋帝失去江山,实叹唐帝不以史为鉴,荒淫无度,不顾民生,讽喻中表现出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,感情较多伤感衰飒,这自然是唐代国势日渐衰落的外现。
作者简介:
扬州大学教授、硕士生导师,致力研究文化的传承守正,开拓创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