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大家说】肖剑锋:梅花岭上

2024年11月 29日 10:33 | 来源: 扬州晚报-扬州网 | 扬州网官方微博

肖剑锋

初冬,梅花岭畔的银杏叶纷纷褪去了青涩,换作成熟的金黄。北风袭来,黄叶坠地。树上、地下,满目金灿灿、暖融融。雪还没有通风报信,蜡梅尚未含苞。流淌了数百年的护城河依旧水光粼粼,沟通瘦西湖与古运河。凹凸的青石板路,印着许多年许多人走过的痕迹。

梅花岭是片好地方,城壕土堆积而成。岭上有梅,遂以花名,梅本高洁,傲雪凌霜。史可法在扬州的时候有言,“我死当葬梅花岭上”。时在南明弘光元年,清顺治二年。

短命的南明小朝廷,风雨飘摇之际,依然乱哄哄,不思进取,非但没有同仇敌忾,一致对外,反而结党营私,勾心斗角,各怀鬼胎。朝中的肉食者们,有的妄图夺权,有的惶恐思逃,有的勾连欲降。独独史可法北上督师,在扬州城苦苦支撑。反观清军入关后,自北南下,在北京城击败李闯王的部队,一路势如破竹,接纳明朝降兵降将,兵威正盛。两相对照,天下大势,谁胜谁负,一目了然。

此刻,清军凛冽的兵锋已经迫近扬州城。史可法早有预感,自从给多尔衮的复书送出之后,他就知道时日不多,大厦将倾。史可法断然不会投降,也绝不会弃城而去。他的民族大义,他的坚定信仰,他的勤政爱民,从他的名字中,就可见一斑。可法,法者,规范也。他想效法的是文天祥。从左光斗脱下自己的大衣,披盖在沉睡的史可法身上起,史可法注定了矢志报国,死而后已。

四月二十一日,清军已经围城三天了。史可法再次巡视城防。城内的贪生怕死之徒都已经离开了,留下的都是追随史可法,愿与城池共存亡的坚贞之士。大家都在沉默地忙碌着,城外传来清军一阵又一阵越来越响的喧嚣,大家明白城破旦夕之间。城内万余军民,城外十万清军。内缺守军,外无援兵,隔江的南明小朝廷远远观望,却仿佛看不见这边城头迎风招展的“明”字大旗。虽然大家众志成城,不惜己身,自愿毁家救城。但兵力的悬殊,武器的差距,像一层重重的乌云压在大家的心头,意志有时候敌不过现实。

这城头,史可法已经巡视过无数次。他知道,不需要再多做战斗动员令。大家都清楚,生死存亡之际,守城卫国护民,慨然赴死而已。他慢慢看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,话到嘴边,又收了回去。他也不想打扰大家,多做一些准备,也许可以少牺牲几个人,城也可以多守一会。

史可法步履沉重地回衙,坐定,又摸到了那本书角已经卷起来的《新五代史》。不管到哪里,他的行囊中一直带着这本书。五代与明末何其相似,史可法反复阅读,他期望从历史的缝隙中找到一线希望,用过去的教训借鉴当下的得失。他心心念念的是救国救民。

书中内容,史可法已经烂熟于心。对这玩笑般的南明朝廷,历史也不能作为铜镜。史可法哑然一笑,努力抚平书角,把书放过一旁。他顺手拿过一张纸,仔仔细细地捋平纸上的褶皱,掸去看不见的灰尘。他提起毛笔,慢慢地掭了又掭。这一刻,需要写点什么,才能安静,才能安慰破碎不堪的内心。书生意气,总是离不开纸笔。史可法日日夜夜思虑的都是力挽狂澜,上报君王,下保黎民,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。奈何有心杀贼,无力回天。殚精竭虑,心力交瘁,史可法累了,40多岁的人,已然苍老。

这几日来,史可法已经连续写了五封遗书,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。他放下笔,又提起笔,小小的毛笔仿佛有千斤之重,也许要写的这封遗书在他心中已经酝酿多时,沉甸甸,轻易不敢落笔。遗书的抬头是母亲、岳母和夫人,三位给予他温暖和关爱的女性,个中内容主要写给夫人。史可法亦是血肉之躯,他既萌死志,离开世间之前,父母之恩,夫妇之情,总会在心头萦绕。人之常情,谁能除外。史可法夫妇无子,他自知死后,夫人必然凄苦。山河破碎,强敌压境,朝廷无能,“如此世界生亦无益”,他希望夫人“不如早早决断也”。文辞浅显,看似无情,其实不然。他表面的从容冷静,被结句“肝肠寸断矣”击碎。

史可法慢慢吹干了遗书的墨迹,也吹干了心中的血泪。他突然想起忘记写清楚,死后会葬在扬州北门外的梅花岭,不会葬去钟山之侧了。顿了顿,他又摇头,自嘲一笑。已经准备赴死了,哪里还有必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。那些决意一起殉国的同袍们,还会留得性命,把他葬在梅花岭么。一具皮囊,葬与不葬,葬于何处,呜呼哀哉,无需挂怀。

城,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,史可法也无法保证他的遗书一定会完好无缺送出。兵荒马乱,遗书能够安然无恙到达收信人之手吗?罢了,史可法所写不过是所想,所写不过是内心真实情绪。人之将死,万念俱灰,本心落在单薄的纸片上,留在浩荡的历史中。

次日,清军攻城。四日后,史可法殉国,骸骨不可寻,仅存衣冠葬于梅花岭之上,幸有梅花做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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