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有典故托真心

2024年12月 02日 08:08 | 来源: 扬州日报-扬州网 | 扬州网官方微博

阮元《喜晤焦里堂姊丈于东昌寄怀里中诸友》一诗是为喜迎焦循而作。焦循来自家乡,议及诸友也很自然,但以大半篇幅夸赞诸友,这是什么操作?八句诗中竟有五句用典,这又是什么用意?通过层层分析,作者引导我们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九省疆臣阮元对人的细致体贴,由此也看到这位一代名儒很高的人文修养。

■ 广敏

看到阮元《喜晤焦里堂姊丈于东昌寄怀里中诸友》诗题,来了兴趣:阮元是名宦,焦里堂即焦循是名儒,两人也是亲戚;看看两人异地喜相逢,阮元其诗如何:

光岳楼里见里堂,执襟一一问江乡。十年旧雨兼新雨,几处青杨间白杨。

元、白州邻曾共卜,庾、周肥瘦各胜常。累君同作风尘客,敢咏冰心寄洛阳。

每个字都认识,理解内容却遇到典故的拦路虎。八句诗,五句用典;其中三句有点熟悉,有两句完全不知。那就先顺次弄清典故本身含义吧。

第一处典故是第三句的“新雨、旧雨”。有点熟悉,个园春景区的宜雨轩,门口楹联下句就是:“旧雨适至、新雨初来”。含义是新老朋友,与字面下雨没有半毛钱关系。但典故的来源,却因下雨。当年唐朝大诗人杜甫在一篇散文中写道:

我病卧长安旅馆,秋雨潇潇;平常那些乘车骑马的客人,“旧,雨来。今,雨不来”,以前遇雨他们也来看我,而现在遇雨却不来了,谓初亲后疏。后人遂以旧雨、新雨代指新老朋友。

第二处典故是第四句的“青杨、白杨”。阮元觉得此典有点生僻,特意加注:“《南史》萧、何事”, 提供理解线索。笔者不熟悉《南史》,又不知道萧、何两人大名为何,很是费了一番周折,终于查到出处:梁朝时有两位才俊:一位是住在青杨巷的萧翙,一位是住在白杨头的何妥;时人赞曰:“世有两俊,白杨何妥,青杨萧翙。”后人以青杨、白杨代称才俊之士。

第三处是第五句“元、白州邻曾共卜”。元、白并称一定是唐朝的两位诗人元稹、白居易。“卜”,不是占卜之意,而是向他人表示愿为邻居。那两人曾打算作邻居吗?还真是,白居易有首诗,题目是《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》。

第四处是第六句的“庾、周肥瘦”。望文生义,以为“庾”指南朝大文人庾信,搜索下来,原来是晋朝庾亮,比庾信早200多年,还是东晋的国舅爷。庾亮与周顗,两人同朝为官,经常斗嘴嬉笑。某日,庾亮拜访周顗,一见面周顗就说:“你遇上了什么喜事,忽然这么富态?”来而不往非礼也,庾亮就说:“你遇到什么伤心事而忽然这么瘦?”因喜而胖不算坏事,因忧惨而瘦明显不吉利,周顗半真半假怼回去:“我没有伤心事,只是一天天排除了滓秽之物,一天天增长清虚之气。”明说自己身心空明和轻盈,暗讽庾亮因滓秽而体胖。这场嘴炮玩笑,显示了周顗的聪慧。

第五处是最后一句“冰心寄洛阳”,典出唐代诗人王昌龄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”的名句。冰心,喻纯洁赤诚之心;玉壶喻清白的操守,王昌龄以此向亲友表露自己的高洁志趣和坚定的操守。

诗中五个典故,其中“旧雨新雨、青杨白杨、卜宅”三个袭用本意,分别以“新老朋友、才俊聪慧、与对方交好”直接代入诗中。另外两个则活用。庾亮、周顗的肥瘦对话,传统认知囿于夸赞周顗从形体而上升到精神层面,显示出的机灵聪慧,有点扬周抑庾的倾向。阮元拈来此典,加以新解,胖瘦有个体差异,都很正常,不必在意别人的议论;由此引申为各有其便、各展所长之意,即是所谓“各胜常”。“冰心在洛阳”,以洛阳喻指家乡扬州,转而表达写思念之情,这也是活用。

于此,大体可粗解字句含义。首联叙事入题,表达喜晤焦循、得知家乡诸友近况的喜悦心情。颔联称述家乡朋友多,且都是“青杨、白杨”式地才俊之士。颈联示好焦循等家乡好友,称扬众友各有所长,在不同地方、不同领域都有成就。尾联上句回到焦循身上,对劳累焦循来山东与自己一起漂泊他乡深表感谢和歉意,复以与家乡好友交谊永恒作结。

粗通之后,倒生出一些疑问:他乡遇故知,意外之喜,为何本诗缺少惊喜激动之情?“累君同作风尘客”,焦循是因阮元而远离家乡前来东昌?

知人要论世,解诗也当如此。当时,阮元出任山东学政,也即是今日的省教育厅厅长,负责全省教育,要巡视各府州县的教学、主持相关考试等,需要帮手。古代有一定级别的官员,可以自聘人员帮助做事,称幕僚。于是阮元想到了家乡的姐夫焦循,邀他入幕。因此,相逢是意料中之事,喜则喜矣,真没有意外之惊,阮元写得挺真实的,没有作秀。第七句表达的感谢和歉意,也于此得到解释,焦循确实是应他之请而远离家乡。

阮元请焦循入幕,阮元是幕主;两人形成主宾关系。从生计、职场来看,幕僚是一种就业岗位,幕主请你来,实际就是给你就业机会;幕主与幕僚,工作上是上下级关系。因此,幕僚对幕主充满知遇感激之情;有修养知礼数的幕主也自当对幕僚给予相当尊重,否则幕僚不开心难免撂挑子走人,这有违幕主的初衷。故阮元用“累君”来表示对焦循的尊重。

但阮元的客气尊重,还有着特殊的原因:焦循还是阮元的本族姐夫,虽不是亲姐夫,毕竟是近亲姐丈。两人少时即是相识的好友。想当年(1779),两人同时考秀才,焦循一考而中,六年后阮元才是秀才。十余年的眼下(1795),焦循还是秀才,阮元倒当上学政。阮元与焦循,两人亲密交好,毋庸置疑;两人社会身份的落差也是事实,自然会给两人交往带来一定心理影响。亲友交往,可以熟不拘礼,但在幕中,两人关系的处理就大有讲究,能够熟不拘礼么?当然不能!

双方都应充分注意职场交往与亲友交往的边际,基本核心就在于互相尊重。服务于后来居上的官员妹夫,作为较早获得诸生的姐丈焦循,于自尊肯定要比阮元更敏感。阮元当然知道这点,既然邀请焦循做幕宾,自己当在面子礼数上做足全套功夫,好事办好。假若让焦循感到不快,甚至拂袖而去,宾主解散事小,影响亲戚关系事大,也有损自己的人设。东昌相会,是焦循入幕之始,阮元用“喜唔”“累君”诸词,表露相会喜悦之情,又不失身份借机再次谦逊地表达尊请之诚。

诗为喜迎焦循而作,焦循来自家乡,议及诸友也很自然,但以大半篇幅夸赞诸友,这是什么操作?

歌咏诸友是诗作主旨吗?诗题明言“兼怀”,显非主旨。那用如此篇幅议及诸友,是否有点喧宾夺主?想来阮元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。那就是借宾述主了。

鉴于此时焦循入幕之始,在两人关系上,阮元最重要最必须做的一件事,就是向焦循表明:自己绝对尊重对方,以消除焦循可能潜藏的自尊心受损之心理障碍。但事关面子、他人自尊的某些话,即使出于好心真心,直截了当的表达,很不妥当。如果阮元当面直言:“姐丈,你来到这里,我们是平等的亲友”,这不是提醒对方,你身份低下吗?焦循如何受得了?阮元断不会如此。

不宜直述,那就借诸友来曲述。阮元夸赞、敬重、示好包括焦循在内的诸友,其潜台词则是:我虽为官,并非才学高于大家,我“冰心在扬州”,与始终是平等的朋友。而这个意思,正是为焦循而发。虽然,焦循不是小肚鸡肠、心理脆弱之人,但阮元这样做,细致体贴对方心理,体现出很高的人文修养。而精选典故,活用出新,十分妥帖,使得诗意蕴藉而鲜明。

诗题点明晤焦循而怀诸友,再由“执手一一问江乡”一句生发对诸友的四句称赞,末句再表与诸友永恒的友谊。思路、结构极为自然流畅,毫无生硬滞碍之处。诸友贯穿其诗,而处处映带焦循,这种明写诸友、实谓焦循的表现手法,也正是该诗构思特色。套用古人的一句话,此诗真可谓“不谀而善颂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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