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群明:澡堂里的轮回

2024年12月 02日 08:14 | 来源: 扬州晚报-扬州网 | 扬州网官方微博

■张群明

在我幼小的记忆里,最向往的,便是跟父亲去“宣堡大澡堂”洗澡。

大人们洗澡,享受的是五分钱能搓一把背。两个搓背的人,一个瘦骨嶙峋,一个肥头大耳。父亲喜欢找瘦子搓背,说瘦子力道均匀,轻重缓急有度;而胖子下手太重,用的基本都是夯力,能把人的油皮搓下来。

搓背的最后一个环节最惬意,是在起身之前。师傅会在你身体僵硬的部位,拢着手敲几下,“啪,啪啪;啪,啪啪;啪啪,啪,啪啪……”有节奏地随着客人“往左点,往右点,下边,上边”找着点地移动着。不过这样的节奏,绝对是瘦子师傅发出的;因为胖子师傅的手掌又短又肥,拢不起来,也就只能摊开巴掌,用力在客人的后背拍几下,声音也足够响亮,留下的巴掌印也足够清晰。最后一巴掌绝对是拍在澡客的屁股上,随着拖长的一声“好嘞,起,十三号,背一个——”,接着寻找下一位去了。

大人们洗澡,还享受出浴池后,被两条热乎乎的毛巾浑身上下擦来擦去的感觉。关系好的熟客,跑堂的会给三条甚至四条。如果再接一支烟,保准把你的身子擦得滴水不剩,锃亮。父亲说,那种感觉,说不出来,反正就是舒服,不要另外给钱。若干年后,我才有了同样的感慨:那是一种被服务、被服侍的优越感。四条毛巾的,更是“宾至如归”,洋溢着满满的骄傲。

我之所以向往跟父亲一起去洗澡,倒不是喜欢搓背,我的背都是父亲给我搓的,唯一的感觉就是疼;也不是享受两块热毛巾擦身子,人家根本不给小孩子擦,一米以下的小孩子免澡票,自然不在服务之列;父亲用一块已经给自己擦过身子的毛巾,再给我擦,从头到脚,有点粗鲁。我所向往的,是洗完澡,父亲满面红光,敞着棉袄,带我直接走进澡堂子紧隔壁的小馄饨店。

所以,我泡澡,真正在池子里的时间,少之又少。而父亲,就像身上有永远洗不掉的污垢,不磨蹭到加两次汤的时辰,绝不肯“出锅”。

那个时候的澡堂子,就是一个用砖头和水泥砌起来的大池子,有十来米见方。池子里的水,都是由人工用大炉烧,每隔一到两个小时,加两三桶烧开的水。这个时候,澡客们听到“加汤了”的吆喝,便纷纷如鸭子上岸般,“呼啦呼啦”爬到池子边上。加汤前,工作人员会用一把柄很长,网眼很密的,如捞馄饨的“操子”,在池子的底部来回过几次,似乎在捞从澡客们身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。等滚烫新鲜的开水冲起一朵朵厚实又飘渺的肥皂泡的时候,早有几个爱“起水鲜”的人跳了下去,整个身子都埋在了汤里,把双手并成舀子形,往脸上不断地泼着“新鲜”水。不到一分钟,第二桶开水来了,大家又迅捷地爬到池子沿上,满足地抹去脸上的泡沫,甩下头发,等待再次涌起的水花。

顾及我的安全,父亲一般不会移到池子的中间,独有的一次,是因为一块香皂。

那是刚买的一块“上海”牌香皂,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锡纸,父亲只肯在一头拆开一点点,露出爽滑的淡粉色,这样用起来不会浪费。弱点就是那锡纸的破口,划得我嫩嫩的皮肤火辣辣疼,父亲还怪我“装”,说他就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疼。于是我就想着自己搽肥皂,不料肥皂太滑,小手没抓住,哧溜进了池子里。这可把父亲急了,抛开我,急忙蹲下身子,手脚并用,整个池子里摸蚬子般地找。嘴里还说:大家行个方便,刚买的香皂,上海的……

我趴在池子边,知道闯大祸了,“哇”地哭起来。这时候,有人说:被我踩着了。弯下腰从脚底下捞起来,父亲一看说:不是这块,外面裹着锡纸呢,刚开封的。

继续摸。

又有人说:我踩到了。捞起来,只是一团锡纸。

那天,父亲一直铁青着脸,虽然衣襟也是敞开的,但却没有进隔壁的小馄饨店,直接把我狠狠地抱到了自行车的大杠上,骑上了回家的路。

一路上,父亲唠叨着:一块“上海”牌香皂的钱,能洗六次澡,能吃六碗小馄饨。说得最多的就是:回去怎么向你妈交代。

这样的事,只发生过一次,但小馄饨却吃了无数次。每次父亲只买一碗,放在我面前,自己偶尔用调羹挑一只,就像第一次品尝一样,翻来覆去地在嘴里倒腾,迟迟不肯咽下。我是埋头苦干,很是满足,唯一的不舒服,就是总干得满头大汗。待我满嘴油腻,下巴搁在桌子上说“饱了”的时候,父亲便两口喝完我剩下的汤,用手抹抹嘴,也很满足地走出店门。父亲把我抱上大杠,用袖口拭去我额头上的细汗,笑着说:就像几世没吃过似的,今天澡又白洗了。

我打个饱嗝,嗯嗯地不住点头,还要扭几下身子,自行车便走起了“S”弯,一路顶着寒风欢笑着……

时间,就像那块“上海”牌香皂,哧溜一下,化得快,也过得快。转眼间,半个世纪过去了,老父亲依然健在,依然喜欢泡澡。不过澡堂已经改头换面,变成了“休闲中心”,自行车也换成了汽车,由我带着父亲:“爸,又是周末了,我带你去‘水包皮’。”“好嘞,然后再去‘皮包水’。”

在碧蓝碧蓝,蓝得晃眼的水池里,我一般不会移到中间,因为有年迈的老父亲靠在池沿上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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