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剧三岔口
钱新明
早些年,看《白蛇传》,那小和尚过场耍珠子,印象蛮深的。“上金山”下来之后,小和尚动容于白许恩爱,私放了许仙,情知大祸将临,逃之夭夭。戏台上,这小和尚想着老法海的追究,奔跑的当口是慌张的,害怕的。小和尚没有唱段,完全通过肢体的表演,传递出这段戏情,那脖子上的佛珠便是小和尚表情另面。
密集的锣鼓点子,催促着小和尚冲到了台前。他身子不住地旋转,颈项随着打击乐的节奏,弹性地晃动着。那串经过道具夸张变大了的佛珠子,在脖子间时徐时疾地舞动。一两个圆场走过,小和尚的炫技来了。不经意间,只见佛珠串子飞了出去,抛向了空中,在头顶上方盘旋。就在人们担心佛串坠落之际,恰又稳稳地回到小和尚脖子上。这种“佛珠功”的表演,一点都不累赘,通过抛珠接珠,把小和尚焦躁、烦乱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,也契合了小花脸顽皮风趣的角色特质。随着观众掌声的响起,小和尚会更人来疯地把“抛接珠”回笼个两三遍。直到武场们“扑才扑才、扑才才”地变了节奏,小锣儿铙钹儿催着“下去、下去”了,聪明的小和尚还不会浪费最后的高光,佛珠串滑到腰间,迈起方步,玩着呼啦圈儿,走向入相门儿。
在二道幕间,这小和尚走的是过场戏,也就是为后来的“断桥”填充抢布景、抢装的时间。怎么演,似乎不重要,有戏的演员们倒也会把戏份做得满满的,欲罢不能。小和尚过场的貌似炫技多余吗?不多余,不仅渲染了戏份,更丰富了剧种表现力。
一部戏的呈现,固然唱腔是重要体系,这台上的演员围绕剧情的个性化表演其实也是重要戏份。这个性化表演呢,往往需得在若干次的演绎中,叠合剧情,叠合剧种,叠合演员自身素质,形成了演员们的独门功夫,看家绝技,是一出戏、一个演员,或者是剧种的艺术标志。这些个性表演并非是剧情的规定动作,多数是在演出的实践中,水到渠成,自然生发,多数缘于即兴幕表的成分,可以说是戏曲的艺术财富。这些表演灵感、艺术积累生发于出人意料的规定外动作,丰富或者升华了戏份。这种“口音”的不同,恰恰是自家剧种的识别标志,当为财富。
不久前,我看到一个戏曲节目视频,一位戏剧影视双料“明星”咆哮一对年轻选手,指斥“炫技”。两位少年面露无奈之色。
怎么回事呢?起因是“文戏武唱”,让这位大腕不悦。一对北方剧种的演员表演了“香莲见夫”一折。香莲在“斥夫”的剧情间,不是像我们南方剧种那样捧着肚子,唱得潸然泪下,哭干沟河,却是以身段的语言,通过肢体动作表达夫妻重逢,对世美停妻再娶的埋怨、苦劝、激愤情绪。那青衣加长了的水袖飞舞翻滚,其实很适合人物起初隐忍、纠集的心理。“世美,夫呀”:那一挥飞袖,准确地甩中陈世美乌纱,又闪电般收回,抱胸而泣。继而,在剧情冲突的“骂夫”时,更以高难度的翻滚、吊毛的肢体表演传递内心。一段大动作过后,青衣一个箭步直拉横插于太师椅上。那段动作干净、有力,非短时间可以练成。我觉得,这应该是北方地域剧种里,适合地域妇女性格叙说,颇具地域文化个性的舞台炫技吧。可能地域文化认知的差异,那位大腕一味以婉约式的剧情理解,批评选手的表演游离了人物。香莲气急了,抽世美个大嘴巴,难道不可以吗?
台上炫技,打从戏曲出现,便相随相伴。幕表戏的时代,即兴炫技曾作为看家本领,是演员展示功力的个性空间,唱腔、手眼身法步间无不体现。一出“盗草”,因着演员的条件,百个白娘,百种盗法,彼此相去甚远;即便扬剧里的“僧尼下山”,各自也是大不一样。那个“探母四郎”的“站立宫门叫小番”,特别拔高的“番”字音成了这出戏的拿魂炫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