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高友好
儿时的庄子有二百户左右人家,在几条小巷里,我们奔东窜西,彼此都熟。
巷子里住着四爹爹,四爹爹姓罗,名字是什么没几人晓得,反正老少都已叫顺口。
四爹爹总是腰束草绳,低头弓身,戴的深色瓜皮帽因常年不洗颜色早已看不真,帽檐用纸垫着仍满是油垢。他有个习惯——早起。春夏秋冬,只要不刮大风下大雨落大雪,全大队除了打更的,巷子里没有谁起得比他早。俗话说,起早的遇到拾狗屎的,四爹爹就是拾狗屎的,狗屎拾了当然交给生产队。四爹爹身上有两个常配物件:狗屎耙、旱烟杆。拾狗屎的同时,顺带捡拾路边的杂物,偶尔还可捡到路人扔在地上的烟头。他有烟瘾,但买不起卷烟。一次,我们捡到一根较长烟头,往里面塞进指天椒籽,故意丢到四爹爹必经的巷口。这回四爹爹没用烟杆,点着烟头就抽,一口、两口,边流眼泪边咧嘴:“这烟怎这么辣。”因为有四爹爹,庄上泥土路清洁度可不比现在的一些小区差。
农村物资匮乏,一草一木都很金贵。一天放学,几个小学生在仁山家院子追逐嬉戏,仁山被撵到大门口。刚跨出门,他陡然折回院内,神神秘秘关上门,伸出食指示意我们安静。只见他拿起一根稍粗芦竹秆,蹲身将秆尾从院子东北角阴沟探出巷子,又招手叫来两个身体结实的伙伴,合力拽住秆头。两伙伴不知就里只得照办。不一会,三人感觉到有人在抽动芦竹。仁山递了个使劲的眼神,三个淘气鬼拼命将芦秆往院里拽,院墙那边则全力往外抽。尽管秆头粗抓劲足,来去几个回合,三人却也累得气喘吁吁、满头是汗。快坚持不住了,仁山赶紧轻声喊:“一、二、三,松。”几乎同时,只听外面一声“哎哟”,接着就是身体撞击墙壁的闷响。静默了好大一会,院墙外悠悠传来一个声音:“就是一根细芦竹,怎这么难抽!”这不是仁山的大伯吗?等大伯哼哧哼哧的脚步声远了,大家终于哄堂大笑。
社员生活艰辛,但只要有一点好吃的总要先给年长的留一份,大年初一,都有给长辈送早茶的习俗。条件好一点,早茶碗里有三个荷包蛋、两个肉坨子,配上鱼圆、粉丝;条件差的,只能搓几个米粉或杂粮圆子,加点粥汤,也算一碗早茶。
大奶奶老伴走得早,岁数大了,社员们与队长、大队支书争取,为她申请了“五保”,大家还一齐动手,盖了间茅草丁头府,让大奶奶住了进去。
冬天的雪整整下了一夜。
清晨起来,大地一片银装素裹。
北风呼呼,打雪仗累了的小伙伴,也想学着大人的样子送早茶。给谁送呢,大家一致想到了大奶奶。
长富从家里偷来斗碗,我们几个将积雪搓成球状,六个,颜色微深,像高粱圆子。河里舀些冷水,放入紧实紧实的“圆子”,一时半刻不会融化,一碗“早茶”制成。
三五个好佬,毕恭毕敬来到大奶奶门前。一番“乖乖好,乖乖孝顺”之后,即是巷子里零乱急促踏雪而逃的脚步声,还有追在后面始终保持一段距离的骂声:“你们几个细打摆子,不要跑。”大奶奶心宽厚道,小朋友们拿她开玩笑,她顶多骂两声,并无实质动作。
罗爹爹是五保户,有些凶,我们都怕他。年岁大了,一口气没上来,走了。生产队为他料理了后事。三天后,几个门房侄子去坟上覆土,只听坟里“咚咚”作响,众人吓得魂飞魄散。原来罗爹爹又活过来了,他可能是癫痫病,假死。我们更怕他了,走到他住的巷口,腿都哆嗦,能避则避。
这次罗爹爹又病了,躺在床上不起。生产队长下命令各家一天一工轮流照顾。坚持了两个月,罗爹爹已不能说话,面对前来探视的生产队干部,眼噙泪水,艰难地伸出臂膀,用颤巍巍的手指了指自己盖的被窝。生产队长会意,立即从家里找来一床棉花胎加盖在他身上,并一个劲地劝他好好养病。
不几天,罗爹爹真的走了。人们在拆洗旧物时,才明白他所指为何:盖的被窝边角衬里缝有小袋子,袋中存放着一沓面值不等的纸币,数数有八十多块钱。在一个工分算三分钱的年代,这可是大款。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的罗爹爹,最后还不忘回馈生产队,还有他的左邻右舍。
几十年过去,文中的老人早已故去。庄子还是那个庄子,巷子还是那个巷子。只是巷子里少了儿童的笑声,快乐的嬉闹,留在巷口的是一众新的老人,还有那久远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