靳芳兰:我的枣红马

2025年01月 15日 10:10 | 来源: 扬州晚报-扬州网 | 扬州网官方微博

■靳芳兰

1973年冬天,我随外婆去新疆,跟舅舅生活。舅舅在兵团放牧,居住地离连队7公里。

舅舅家里有一匹枣红马,是当时唯一的交通工具。第一次见到枣红马,我心里就喜欢,心想有一天能像哥哥一样骑着它狂奔该多好,但一直没有机会。我终于上学了,舅舅或哥哥得带我骑着枣红马上学校,早晨送,下午接,一天起码两趟。

那是1976年,我7岁。每天早晨见到它,它总是用力甩一下鬃毛,头一昂,像学校里高年级骄傲的男生从我面前走过一样。这时候,我用手抚摸它的脸,算是招呼。下午放学,如果舅舅忙,没时间来接我,放学的铃声一响,我走出校门,准能看到枣红马站在路边,缰绳似乎很随便地搭在脖子上,有时嘴里还嚼着没有吃完的青草,脚下的泥土早被它的不耐烦踢得松软了许多。

我骑着它回家,又快又稳。新疆的夜来得特别迅速,当繁茂的红柳从我们的身旁退去,天片刻间就黑透了。路过的房屋低低的,感觉都像是忙碌一天的牲畜疲惫地蹲踞在戈壁滩上。偶尔,窗户里会透出灰暗的灯光,以及在灯光中晃动的人影,让漆黑的夜闪动着家的气息。常年走这一条路,枣红马对每一处路况都很熟悉,它丝毫不理会这黑黝黝的夜色、微弱的灯光以及晃动的人影,放开大步,奔跑起来,驮着我一直到家门口。

我上二年级的时候,个子猛一下长高了不少。脚踩着马镫,噌地一下就能跳上马背。这时候,不但上学的时候骑着它去,周日放假也忍不住,趁大人不在的时候,解开缰绳,翻身上马,沿着白杨树林,一路骑过去,到西边排干渠边停下来,放开缰绳,让它到渠边喝水。喝完水,它回头看我,我朝它挥一下手,它立刻心领神会,四蹄腾空般飞奔起来。阳光下,它四条修长的腿,灵巧地点在地上,虎虎生风,卷起一阵烟尘。尽情地疯跑一圈回来后,它拖着缰绳来到我身边。刚开始,它还能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边,过不了一会,它便“呼哧呼哧”地喘着气,一点一点地故意靠近我。我用手指做梳子给它梳理鬃毛,它温顺地低垂着头,间或尾巴甩几下,替我驱赶蚊子。由于奔跑,它浑身冒着热气,我闻到它身上散发着原始的草原气息,我喜欢闻这种味道。

如果,仅仅是这样温情的相处,也许时至今日,我早已经忘了它。

就在那一年冬天。一天早晨,舅舅和大哥突然有事急着要出门,不能送我去学校。我一个人不愿踏着厚雪走路去学校,舅舅让我自己骑马去,匆忙之间大哥给马披好马鞍,系好肚带,就走了。我急急忙忙地吃了早饭,背上书包,骑上马,因为时间有些晚,我心里着急,记得我用双脚磕了一下枣红马的肚子,还用鞭子抽了它一下。它以为我催它快跑,便在落满雪的戈壁滩上放蹄驰骋起来。西北风呼呼地吹,地上的雪大约有几尺厚。天空中,雪又悄然浓密起来,路旁的树枝在风雪中摇摆得模糊了轮廓。枣红马的蹄声早已经不似平地上那么轻松,踩在雪里的脚步声沉闷了许多。雪厚的地方,它几次趔趄,即使是这样,它依然飞奔。

不知何故,在一个瞬间,我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。雪,一粒一粒地散开,又一粒一粒迅速聚集起来,把我深深埋起来。我痛得大叫起来,右胳膊不能动弹,我疑心是被枣红马踩了。后来我费力地抬起头看,枣红马已经冲出去十几米了,马鞍子歪在一边。大约是听到了我的叫喊声,它停了下来,急急地往回走。到我身边的时候,它悄悄地站着。我因穿得多,加上胳膊、腿被摔痛,动弹不得。见我许久不动,它用蹄子轻轻刨着雪,又用嘴巴轻轻试着拱我的脸颊,轻声地唤我。在风雪中,这声音听起来很低,但我觉得清楚极了,像是一个人在低低地沉吟,说着什么祈福的话语。我本来一肚子不高兴,却被这温情的举动化解了。我强忍着疼站起来,重新把马鞍推上去,系好肚带,可爬了几次都没爬上去,我沮丧地坐在雪地里,放声大哭。枣红马不知所措地看着我,突然向远处跑去,过了一会儿,它又跑了回来,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地转,双蹄一次一次地蹬着雪地。它呼出的热气直扑我的脸,我一点都不嫌弃它的鼻气中夹杂着的饲料味道,因为这一点点热气,从心底里暖和着我。

突然,它跪了下来。

我突然明白了,它让我爬上去。我双手抹干了眼泪,费劲地爬上马背。这时候,漫天的大雪迷了我的眼睛,我看不清路,也不知道家和学校的方向。心里有感动有委屈有恐惧,不由得又哭了起来。

谁知,它竟自作主张,把我驮回家去了。

到家门口,外婆正好从屋里走出来,知道我摔了,便不停地数落起枣红马;枣红马躲闪着,似乎要避开外婆的骂声。外婆把我从马身上扶下来。我回到屋子里,躺在床上,透过玻璃,看见奶奶扬起手,赶它走,可是,枣红马仍然站在院子里,一动不动,它忽闪着眼睛,一直冲着我,我想它大约是不放心我。事实上,它根本不可能看见我。因为在新疆,冬天,窗户结满厚厚的冰花,大白天人想从窗户外面看到里面,几乎不可能,何况是马。后来,我看见外婆扬起棍子赶它走,等外婆前脚回到屋子,它后脚又回到我屋子的窗子前张望。奶奶看见了,拿着棍子出去,我急得冲奶奶大声地喊:“不怪它,是我自己没有系好肚带!”奶奶回屋的时候说了声:已经把枣红马拴在马棚里了。

因为疼痛,我逐渐忘了枣红马。整整一天,外婆忙着用红花油不停地给我擦胳膊,我也乘机躺在床上装病偷懒。爸爸和大哥外出未归,我想枣红马与我一样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。第二天大清早,外婆起床后打开门,突然大叫一声,原来是被站在门外的枣红马吓了一跳。

枣红马满身落满了霜,映着雪,我疑心它不是枣红马,而是从哪里来的一匹白马,或者是身上贴满了银片的天上神马。我捉迷藏似地躲在外婆身后,沉默着望着它,它也沉默着望着我。喘口气的工夫,我忍不住了,冲上去抱住它的头,它也甩着缰绳,一次次地冲着我发出那种像人一样低低的沉吟,我相信马和人一样也会说话的,尽管我不懂马语,却也明白那一刻它低唤的声音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。人和人之间的感情,有时会含蓄,也会复杂,马却更直接,更单纯,不带一点渣滓,你对它好,它就一定对你好。我紧紧地搂着它的头,才发现缰绳挣断的痕迹。也许,它昨天夜里就挣断缰绳跑到我的窗前来了。那是一个风雪呼啸的寒夜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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