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韩粉琴
一篇讲述葡萄生长一生的文章,从1月写到12月,一不小心就变成记流水账,谁敢这么写?汪曾祺就敢!而且加了一个美丽浪漫的词——月令,从节令特征到葡萄生长变化、生产管理要点,娓娓道来,细细品读,美不胜收。
“月令”源于儒家十三经之一的《礼记》,是讲规矩和礼数的书。“月令”后来成为中国人独特的、实用而有趣的文体形式,后人有《四月民令》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《养生月令》等。
有着深厚传统文化功底、又有过下放劳动经历的汪曾祺先生,文化积淀和生活积累同时发力,于1979年写下《葡萄月令》。很多人视此文为汪先生的精品之一:“散文总得有点见识,有点感慨,有点情致,有点幽默。”
“月令”首先谈气候,春夏秋冬每个月风霜雷虹雨雪等天气的发生。于是汪先生开篇从气候入手,为我们展开诗意的月令画卷:
月序:一月。天气:下大雪。色彩:果园一片白。
月序:二月。天气:刮春风,立春后,要刮四十八天“摆条风”。色彩:树绿了,雪化了,土地是黑的。
……
月序:十一月下旬,十二月上旬。天气:扫风,风一吹,土色发了白。下雪了。
这是简笔,讲的是四季轮回。
高妙的作家驾驭篇章必然会详略得当,引导读者渐入佳境。
葡萄二月出窖,五月开花,八月“著色”,九月采摘完毕,我们看到,尽展物候之美。
小小葡萄是怎样生长的?葡萄出窖,“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。葡萄藤露出来了,乌黑的。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,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。”“把葡萄藤拉出来,放在松松的湿土上。不大一会,小叶就变了颜色,叶边发红;又不大一会,绿了。”植物的根茎叶色和形态一点点地变化,这就是令人喜悦的生长啊!
五月中下旬,果树开花了。“有人说葡萄不开花,哪能呢,只是葡萄花很小,颜色淡黄微绿,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。而且它开花期很短。很快,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。”
八月葡萄“著色”。“白的像白玛瑙,红的像红宝石,紫的像紫水晶,黑的像黑玉。一串一串,饱满、磁棒、挺括,璀璨琳琅。你就把《说文解字》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,那也不够用呀!”汪先生观察物候之变,细致真切,感情真挚,如在目底,让人感受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。
九月、十月,下完果子的果园又是什么样子?汪先生用了一个神奇的比喻,“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,宁静、幸福,而慵懒。”物候之美,从荣到枯,不同时令,各有味道,余韵悠长。
在汪先生的笔上,顺时而动,让人看到劳动的乐趣、劳动的诗意。四月浇水,浇粪。五月喷药,打梢,掐须。六月,浇水,喷药,打条掐须,呈现农事劳动之美。
三月,葡萄上架。搭葡萄架,先要备料,柱、梁、棍,大大小小,不同各类,有序堆放在那里,就是赏心悦目的美;四月,施肥,浇粪,浇水。本是一桩桩又臭又脏、又苦又累的农活,但在汪先生眼里是“半月形的沟”“原汁大粪”“葡萄园里水气泱泱”;五月,打条,掐须。虽然不是很重的农活,但都是纯手工劳动。我小时候曾经打过棉花苗的顶芯、番茄苗多余的枝芽,苗株上黏糊糊的汁液浸染在指头上、指甲缝里和衣服上,黄黄绿绿几天都洗不干净,风吹日晒的劳作又让手变得粗糙皴裂。而汪先生劳动后看到的是“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”。
汪先生兴趣爱好广泛,常常翻阅古人的方志、笔记,喜欢与人交流,博学广闻,信手拈来,颇为有趣。这篇二千多字的《葡萄月令》里,就有不少民俗、用典、趣事、奇闻。二月里刮春风,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“摆条风”。摆条风既形象又深邃。我国古人的观念里,四时八节有“八风”,分别是:立春条风至,春分明庶风至,立夏清明风至,夏至景风至,立秋凉风至,秋分阊阖风至,立冬不周风至,冬至广莫风至。
他写葡萄收获后装筐,“果筐满了,盖上盖,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、用麻筋缝的筐盖——新下的果子,不怕压,它很结实,压不坏。倒怕是装不紧,逛里逛当的。那,来回一晃悠,全得烂!”一般人都以为葡萄是很娇嫩的,想不到刚摘的葡萄不怕压,而怕装不紧,所以要一个小伙子站在装满葡萄的果筐盖子上蹦两下。
在汪曾祺纪念馆里看到一段话,是莫言对汪曾祺的评价:“他的那颗童心蓬勃跳动着,他的作品洋溢着天真和浪漫。这样一种老与嫩,动与静,山与水的融合,使他的作品呈现一种既有传承又有创新的独家气象。”我深以为然。
《葡萄月令》里,我们常常感受到一颗清澈无邪的童心看世界,所见所感皆美好。葡萄上架后,“藤舒舒展展,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。”我们仿佛看到葡萄藤像一个调皮可爱的孩童,仰面八叉地躺在架上,接受阳光沐浴,暖风吹拂,自由舒展,快乐无比。
果园里开花了,“都说梨花像雪,其实苹果花才像雪。雪是厚重的,不是透明的。梨花像什么呢——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。”一个经历多少世事沧桑的中年男人能感受到“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”,他该有一颗多么纯净的赤子之心啊!
《葡萄月令》里还不时使用口语、短句,仿佛童言无忌般将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,其“言之短长,声之高下”间传递出的童真趣味、韵律节奏,朗朗上口,让人心生欢喜。他相信“生活,是很好玩的”“人不管走到哪一步,总得找点乐子,想一点办法,老是愁眉苦脸的,干吗呢!”这也是越来越多读者喜爱汪曾祺的原因之一,有人间送小温的精神气质,有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