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艾浓
每逢过新年,不管家里再苦再穷,母亲都要想尽办法,让全家上下穿一双崭新的布底鞋。做一双布底鞋,要经过多少道工序,非常费劲。
做布底鞋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准备充足的废旧布片来“糊骨子”。糊骨子,就是把破旧的、不能穿又舍不得扔的衣服、被床单等,经过拆、剪、撕,再薅毛头、洗干净,然后带湿抹平,晒干。糊骨子需要的这些布,在成为糊骨子材料之前,得先用大量开水融化超浓的碱水狠狠祛污。
糊骨子,一定选择伏天进行。看准了连日天气,第一天晚上就得将厢房的门板卸下,冲洗、吹干。第二天凌晨三四点,母亲就起床忙着“打糨糊”了。糨糊打得好,骨子就糊得好,布鞋才会做得好。打糨糊第一是讲究面粉质量。过精,不筋道;太粗,欠黏性。其次是火候。火急,易焦;火温,易淀。至于稀稠软硬程度,全凭面与水比例的合理掌握。另外,要想糨糊丝滑不带疙瘩,也是要靠手上功夫,即锅铲与锅底之间的磨合。若糨糊偏稀,布与布之间根本粘不上;糨糊硬或带小疙瘩,不仅晒干的骨子会起鼓,纳鞋底时,针会被小疙瘩阻碍难以穿过。这一道,算是十分关键的技术。
糊骨子,分鞋帮、鞋底两种。鞋帮骨,要求略严,得选“好”一些的软薄布料。所谓好一些,是指面积大点的、结实点的布片,选柔软的“洋布”糊两层最好不过,为的是:求薄、求平、求轻。鞋底骨,就没这么多讲究。
糊骨子,只能一个人独立完成,别人帮不了什么忙。首先,在洗净的门板上,用糨糊重重打底,尤其门板缝隙、小洞孔及凹凸不平的地方,以保证完全光滑、平整。这样,才不会影响第一层布片的吸附力。其次,面对大小不等、长短不齐、形状不一的旧布料,如何有序搭配,如何做到“无缝对接”,将决定这一板鞋骨子质量高低。为避免“胡子眉毛一起抓”,每抹一层糨糊,这一层的布片只可以是同样性质(棉就是棉)、差不多薄厚的布料。决定骨子薄厚,就是已决定好鞋底由几片组成。这个问题,主人早已心有定数。因为,首先要考虑日后下剪鞋底料时,纳鞋底时的难度。
伏天,太阳热辣。别看凌晨糊的鞋骨子,到了中午,戗在屋檐下的门板四周均已起翘。为防止先干的边沿过早地脱离门板,导致中心部分受折、散架,需要及时将门板呈坡状搁起。当骨子从门板上像饭锅巴一样起身时,再正正反反平铺,晒它几个太阳,这一板骨子就算成功了。在此过程中,最担心的是天公不作美,暴雨不打招呼说来就来。要知道,晒干了的鞋骨子,一旦被雨淋过,水分湿气被裹进了碎布夹层,即使重新再晒,怎么也达不到一次晒干的效果。
冬天,当农人们不能从事户外劳作时,母亲与所有的农家妇女一样,纳鞋底,缝补被褥、衣物等。我们家六个孩子,老老小小近十口,一人一双新鞋过年,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,是母亲自嫁到老王家以来,一年当中最要紧的头等大事。
一般情况下,母亲做的鞋底,通常只需四层骨子。面对一板布骨子,母亲先将大大小小的鞋底纸板样,放在一大片骨子上比画一番,最终确定是纵向开剪,还是横向开剪。糊一趟鞋骨子不容易,只有事前精准算好尺寸,才可以尽量减少无谓的浪费。
鞋底骨子下料后,每一片鞋底,剪一条足够一只鞋底周长的斜纹白布,刮上糨糊进行“滚边”(包边)。四片全部完成后,最上面一层,再用略粗些的白布封面,这一面,即纳底面。然后用纳底针将四片合拢,用纳底针线“粗码”固定,待“滚边”与鞋骨完全吻合,纳底方可进行。
在家乡,常用“纳鞋底”来衡量一个农村妇女针线的好赖。这方面,母亲的针线在十里八乡,着实算得上是位超级能手。考虑到所用纳底绳线不浪费,是从脚形的大脚趾开始,还是在小脚趾处下针,她胸有成竹。母亲只需将鞋帮与鞋底一头一尾固定好,左手扳住鞋底,右手持针线,中指戴好针箍。只见她一针戳下,一顶到底,一拔就起。当第一针戳下,拔针、抽线时,若能听到细微的“咔咔”声,说明这一板鞋骨子是尚好的。反之,第一针下去,不仅锥不动,连拔针、抽线都费力,通常把这种鞋骨子称为“湿针”。出现这种现象,往往与之前的工序没有做好有关。
母亲在纳鞋底时,还不时将握针的手,往头发上连刮数下,说是针上带油,容易穿透。就这样一上一下,一正一反,如此手上功夫,看得旁人眼花缭乱。一双40开外的大码鞋底,大约一周的夜晚加班,就能漂亮搞定。
鞋底纳好了,凭布票去供销社量鞋面布。还要买些鞋面边沿上所需的白色斜纹现成“滚口”,又称“白沿条”、金属搭扣。母亲不仅纳的鞋底既快又好,还能剪鞋样子。这事,可帮了不少人。一次,她看到村里有人已穿松紧口的布底鞋,她毫不费力将鞋样子“驳”下。从此,我们的鞋,由土搭扣,转向了洋松紧口。母亲纳鞋底,不仅板面疏密整齐、针脚大小均匀,“上”(做)鞋子功夫也很精深。最了不起的是,老祖母和外祖母两位老人,虽都三寸金莲,可她们穿的鞋面,母亲都是给绣了花的。
每年,最迟腊月半,母亲已将一双双做好的新鞋,用旧布、碎棉花当楦头搋(chuai)实,用塑料袋扎得严严实实放着。年三十晚上,母亲除了将几片糕,用红纸包好放在我们枕头底下,她做的新鞋,也在临睡前分别放在我们各自的床下。
大年初一,新年第一天,我们的脚伸进崭新的布底鞋,一股热腾腾的暖流涌进心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