拿乔确实是扬州人耳熟能详、张嘴就来的扬州方言。有“自抬身价”拿乔,还有“摆谱式”拿乔、“卖人情”拿乔,当然,拿乔也常成为朋友间调侃玩笑之词。多数人的拿乔,本质是索取对方的尊重。不过拿乔,也是一个悖论,你拿乔求别人尊重,别人看出你在拿乔,也就失去对你的真正尊重,剩下的只是虚妄的自我满足或作秀。
■ 明光
拿乔,就是不允所请,故作为难以自抬身价。民国年间有部小说写道“扬州姑娘善于拿乔”,指的是女子故意撒娇生气,必待男人赔小心之后,才回嗔作喜。想来不是瞎说,拿乔确实也是扬州方言,扬州人耳熟能详、张嘴就来。
提前上市的季节水果,价格偏高,买者还价,货主不肯让价,爱买不买。买者就说:“你不要拿乔,过几天满街都是,直接卖不掉。”握有稀缺商品的货主,不肯轻易出手,对客户拿乔,总要谋取更高的卖价。在商业领域,自抬身价直接演化为提高物价,多数是明码标价,接受就交易,一手交钱一手取货,心理过程相对简单。
小李工作出错,经理借题发挥,想给予较重惩罚,小李请主任助理小王,在主任面前说好话,减轻处罚。小王心里想,为你讨情,可以;但你空口白牙请我帮忙,是看不起我哟,不玩。嘴上千难万难,不肯答应。小李和其他人就说小王“拿乔”,其拒绝也就被理解成他暗示小李,要意思意思。人事交往领域的自抬身价,包含更多的心理和物质需求,又不是明码标价,有点复杂,需要琢磨体会。
人事交往的拿乔,至少有:
“摆谱式”拿乔。面对朋友的活动邀请,心里想去,言行上却推辞,好像一邀就答应,显得没身价;非要人家三请四邀才允诺,摆足架子。这种拿乔,有时又说成“作趣”。
“要价式”拿乔。朋友聘请他到公司任科长,他却觉得与朋友的交情和自己的能力,这个职位低了,故捏扭作态,“考虑考虑,某公司还想我去呢”,不肯就聘,意在争取高一级职位。面对他人请托之事,自己可办,但不愿意白干,便顾作为难,暗示对方利益输送。也就是,对方送礼才办。
“卖人情”拿乔。对方请托之事,就在自己职权范围内,办起来举手之劳,却装模作样表示要讨论研究,替对方想办法打通关节;搁置时日后,才实操完事。拿乔者倒不一定要对方的钱财,而是让对方感到自己费心思努力了,办成也不容易,卖给对方一个大大的人情。
这三种模式,生活中可能重合交错,因为拿乔后的事情走向,并不完全取决于拿乔者,还要看对方悟性、性格、行事风格。本来是卖人情的拿乔,示恩对方;对方心思玲珑,见事情有希望,备礼先行感谢,这就客观上是“要价式”拿乔了。
历史上有个名人,堪称拿乔的前辈高手。谁?三国时代的诸葛亮。徐庶向刘备推荐诸葛亮,要刘备前去拜访,请他出山辅佐。刘备前两次拜访,诸葛外出;刘备等人三顾茅庐,他大白天在家睡觉;让刘备在草堂阶下苦候多时,他才一梦醒来,接待刘备,指点时政,慨允出山。鉴于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和关注外界时事,加上徐庶的传信,他外出不见、睡觉,恐是故意为之,弄出三顾茅庐的佳话,抬高自己的身价,获取刘备对自己的绝对尊重,为日后刘备言听计从打下坚实的心理基础。刘备三顾,是尊重。
多数人的拿乔,本质也是索取对方的尊重,也难免又将尊重异化为钱财的馈赠。小李带点礼物再去找主任助理,诚表尊重,小王就答应说情了。你对我有足够的尊重,投桃报李。我可以帮忙出力。
常言道,尊重不是要来的,而是做出来的。这种求尊重,可不能对来者明言,小王若是对小李明言,你要尊重我,带礼来,即使是居高临下的口气也掩饰不了乞求的自卑。所以无论诸葛还是小王,必须把求尊重的内心和言词,用另一套言行来装模作样,换句话说就是包装,让对方去悟。这种做法,何以称为拿乔?需要看看“拿、乔”字面的意思。
拿,挟制、拿捏。乔,做作、虚构、改扮,引申为“装模作样”,元代即有“乔男女”一词,用得较很普遍。扬州人睢景臣著名的套曲《高祖还乡》中就有 “瞎王留引定伙乔男女,胡踢蹬吹笛擂鼓”的讽刺描写。拿乔连用,就是当别人有求时,装模作样地不应所请,来挟制对方,获得想要的尊重或实际利益。这套故作为难、意在要价的把戏,老百姓早已看穿,形容为“拿乔”十分准确精当。
不过,拿乔者自有拿乔的硬核:诸葛亮的底牌在于“隆中对”的国策,能实现刘备恢复中原的诉求;主任助理小王的底气是,与主任说得上话,能代小李求情。要之,对方有求于我,以自己的身份(及由此带来的面子、资源)、技能等能实现对方所请。如果没有这两点,还要拿乔,就会被嘲笑:“他还拿乔不干?他又不得本事,安排做这事,已经挑济他了。”
用拿乔榨取对方对自己的更多尊重或输送利益,这是个技术活,言行分寸、时间的拿捏很有讲究。诸葛亮计算好“三顾”,前两顾避而不见,自抬身价也给刘备以希望;第三顾自己必须现身,展现才华,刘备等人才会心悦诚服。如果刘备四顾,诸葛亮还不现身,诸葛亮也失去与刘备合作的平台。
请求者与拿乔者的交往接触,是一场包裹着各自目的利益和心理需求的较量,请求者作为发起者求助者,目的诉求自然很明确,但要做好心理建设,放低身段屈尊示好,也需明确行为底线;拿乔者则要根据情况迅速判断,掌握言行分寸,拒而不绝,导向拿乔的目的。求情与答应,也许本就是一场交易,希望朋友交往中,拿乔者的吃相不要太难看。
话也说回来,求请者看出你是在“拿乔”,即使继续相求,加倍尊重、送礼以求事成,看似对你尊重,已非出自内心,而是利益权衡后的场面游戏。而拿乔者多半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发自内心,看重的是明面上尊重带来的心理满足。尊重事关面子,而面子本就是场面上的事。故拿乔,不仅做给请求者看,常常也是做给众人看的。假意拒绝,换来更高的待遇、报酬,拿乔者会觉得在众人面前倍有面子。拿乔,也是一个悖论。你拿乔求别人尊重,别人看出你在拿乔,也就失去对你的真正尊重,剩下的只是虚妄的自我满足或作秀。
百姓称某人“拿乔”,略含批评之意,但并不特别反感。因为这是双方当事人你来我往的事,不关自己的事;而且拿乔不是作对,只是设难;更关键的是,拿乔者获得心理或利益满足,一般还是能够允诺其事,替人分忧解难的。故求请方,对拿乔者还是心存感恩的,总比不拿乔而于事无补的人值得感谢。所以,若是曾经冒犯自己的人前来求请,第一感觉多半是“不能轻易答应,要拿乔” 以抒积郁。即使自己不想为难对方,朋友也怂恿“拿乔”,略略报复,获得心理平衡。大家(包括求请者)都觉得这时拿乔很正常,不拿乔,不是格局大就是不正常。芸芸众生,格局不大而恩怨分明,有机会拿拿乔,畅快心意,找点小乐子,也算得性情中人。
好朋友之间调侃玩笑,也用“拿乔”。上个月,接到张先生的电话,请我参加聚会,我因某事时间冲突,便说:“我有事不能参加,你们玩得开心。”话音未了,那头幽幽来一句玩笑:“不能来啊?你拿乔呢嘛。”我佯怒说:“升(滚)!”前几日,我请张先生帮我修张照片,张先生来一句“不会!”我说:“拿乔呢嘛,六月的债还得快啊。快点,我等着用呢。”两人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