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锡平
斫糖的“斫”,在老家方言里念“脚”的音,用售卖这种糖的样式来指称糖本身。斫,读zhuó,指用刀、斧等砍、削。斫糖,顾名思义,就是用刀砍切下来吃的糖。
斫糖由货郎担挑着,走村串户叫卖。斫糖不“卖”,只换。为什么?因为没钱,乡下穷死了,大人口袋里都没几个钢镚,吃穿用度常常入不敷出,哪里还有钱来给小孩子买糖吃啊。只有找些破布、坏鞋、牙膏皮、废旧塑料电线等废旧物品换了吃。就是这些东西也很少,嘴馋的平时就要留意收集了。牙膏是灌装在铝皮管子里的,用完了收在一边;鞋子小到或者破烂到不能穿了,不扔,放到哪个角落里;家里姐姐或者妹妹剪下来的长头发也有用,放到隔板下或抽屉里;家里杀鸡,把煺下来的毛,特别是翅膀上、公鸡尾巴上的长毛晒干了收起来……如此等等。等到外面传来“鸡毛破布棉花换斫糖咧——”的吆喝声,加上“咣!咣!咣咣咣”清脆震耳的小锣声,赶紧到几处地方把平时收集的旧物寻出来,归拢到一起,快步迎出去。
担主挑着一副担子悠悠而来,一头担着块锅盖那么大的斫糖,一头是换来的各种破烂。担主不带秤,用眼睛瞄瞄,手里掂掂,嘴里喊着“就这点点啊,只够一小块”,顺手拿起一块薄薄的铁片,斜切在斫糖的一边,用一只小榔头从侧边一敲,斫下一小块糖来。小孩子不敢讨价还价,家里大人如果在,一定要出来交涉,让担主再“饶”一小块。
斫糖很黏,外面要撒一层糯米粉,斫下来的小小的一条边,放进嘴里慢慢化开,一股特殊的焦香和着怡人的甜味,丝丝缕缕沁入口舌喉头和鼻息之间,给我们贫瘠的口腹以极大的慰藉。
小孩子没有耐性,斫糖刚在嘴里化开,就开始动用牙齿咬嚼,舌头翻卷,臼齿切割,糖香更加浓郁,口腔里的盛宴,让人欲罢不能。几番翻转,小块的糖很快就化为糖水下了肚。嘴巴里一下子冷清下来,缺了甜香的抚慰,让人怅然若失。这时候,我常常在心里想,要是家里有一块货郎担上那么大的斫糖,想吃多少就吃多少,吃个痛痛快快,那该多么过瘾啊!
如今,这样的日子来了,莫说一块,就是十块、百块也都吃得起、吃得上,但却吃不了了——现今的我已缺了少年时的这般豪情,还有豪放张扬的胃口与食欲。几年前,生活中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绕着糖、避着糖吃了,不仅厨房里撤掉了糖罐子,烧菜禁糖,平时生活中也是奉行少糖主义,饮料不沾、甜食不碰,怕血糖升高,怕营养过剩,怕体重超标。斫糖虽香,也只能留存在记忆里回味了。
换斫糖这种以物易物的形式,是1.0版的购销活动,早在货币出现之前,就已广泛存在。我的印象里,在乡下除了换糖,还有一种常见的以物易物,就是货郎担上售卖的各种针头线脑、小零四碎,也有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聪明人,挑着一个双层的移动货架,上面是斫糖,下面是各种零碎,大人小孩通吃。至于其他的以物易物交易似乎没有了。买棒冰、修车补鞋、理发修面等,用的都是现金。上门收购鸡鸭、粮食等,付的也是现金。现在回想起来,货郎们选择以物易物,其实是想利用物品价格估值上的“信息不对称”,多赚一点。现在我怀念斫糖,除了嵌入儿时记忆的甜美味道外,还有这种手工时代的慢生活方式。现在的节奏太快了,也太累了,生活需要一点慢,也需要留点白。
哥伦比亚著名作家加西亚·马尔克斯在自传《活着为了讲述》里说,“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,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,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。”流年似水,半个世纪倏忽而过,我还能如此清晰地记得斫糖的甜香,以及与它生长在一起的儿童时光,我活过、我记住、我重现,这一切都要感恩生活丰厚的馈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