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何洪
最近,一位老哥打算给他的书房起个名字,我仔细琢磨了,转念一想,还是放弃了建议。我是担心倘若老哥自己并不是很满意,又碍于关照我的情面,勉强用起来,心里多少也别扭。君子不让人为难,兄弟就更不应该了。
这倒让我想起,怎么没给自己的书房起个名字呢。来来回回想了想,今天忽然来了灵感,就叫“蚕食居”吧。
其实,给书房起名字,我是干过这种事的。说起来也是陈年古八代的事了。那时候才十八九岁,愣头愣脑的一个小佬爹,貌似憨厚的外表里裹着一股子冲劲,仿佛一团火,上下左右奔突了,寻找着出口。
青春就是这样的吧,明明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山长路险,却自认一身武艺天下无敌,幻想着一觉醒来,就能策马扬鞭仗剑天涯。好在那时候刚刚开始赶时髦般地喜欢上文学,没日没夜没心没肺地到处搜罗来乱七八糟的书刊报纸,只要是印着字的,倒头就看,真的像那句名言说的那样:就像饥饿的人,扑在面包上。
看得多了,就发现很多写文章的人,都爱在文章的最后来上这么一句:某某某写于什么什么室,或者是什么斋啊轩啊庵啊苑啊园啊堂啊,好像这么一写,就表明作者已经是很厉害很专业的一个人了,你想啊,一个很业余的人,怎么可能会有专门的地方写作呢。
兴冲冲跑去跟几个同样是小醉鬼子的文学青年展开了激烈的讨论,结论是这个事不难,不就是起个名字嘛,人家那是书房,我们没有,这个不重要,先耍起来再说。那个谁不是早说过了:面包会有的,牛奶也会有的!有本事,我们自己靠一支笔写出一个书房来!
这样郑重其事地,给各自并不存在的书房起了一串名字,文友之一起的叫什么什么湖,我们就笑话他,你小子泡在水里看书写字啊?怪不得你怕冷,阴气逼人!还不如改叫澡堂呢,多暖和啊!文友笑骂道,滚!
我的呢,我的叫“听风亭”,是因为那一阵喜欢的几首流行歌曲,都在唱风不风的,我寻思了老家上河堤那儿有个著名的六角亭,我就借用来叫“听风亭”,蛮有诗意的。文友之二笑话我,这个一听就寒酸,刮风下雨怎么办?哪有书房叫这个的唦!
我是个倔犟的人,他说他的,我起我的,转头跑到街上刻了一枚四方的章来,把家里能翻出来的书和杂志,一本不落地盖上红彤彤的印章。家里人都笑话我瞎折腾,可怜连个书架子都没有,还书房?!真本事不得,假屁臭文!奶奶一个劲地追问我刻个章多少钱啊,印油呢?你个炮子仔就晓得瞎花钱!
那时候的年轻人之间,有事没事热衷于借书,或者说,有些事是可以拿借书当作借口,堂而皇之地或者暗度陈仓地进行的。
我们厂里有位小姑娘就跟我借过不少次,来还的时候,我要是不在家,她就留张字条,夹在扉页里,抬头写着:风亭你好!每次看到了,我就觉得怪怪的,仿佛这是她悄悄地说给这个叫风亭的人听的,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
后来奶奶神神叨叨地拷问我,是不是谈对象了?谈就好好跟人家处,不要欺负人家女孩子。我说你神经呢,哪有啊!奶奶眯了眼,意味深长地哼一声,我看那个小丫头对你有意思!不丑不丑,能谈!
可惜,没多久,我去了邻近的乡镇工作,一个月只有两天的月假能回来,不晓得怎么弄的,把那枚印书章给丢了。不过那时候投稿或者跟同学朋友们通信,我还是会郑重地落款:写于听风亭。
新同事里有个人喜欢听扬州评话,有一天跟我说,你怎么起这么个名字的,不好不好!怎么了?岳飞最后就是惨死在风波亭的嘛!你这个跟它差不多,不吉利!
人就是这样的,不说不要紧,说了心里就犯嘀咕。加上那时候我们四个人挤在一个小宿舍里,半点书房的感觉都没有,渐渐地,我就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。
尔后的这些年里,我是乡下城里地转着,正式搬到县城以后,也很不消停,前前后后,城南城北,搬了好几次家,书房倒是真的有了,也从一个角落到半个房间,再到一个独立的屋子,最后发展到现在的规模,算起来怕的足足不少于四个房间了。
给书房起名的念头,竟然从来没有过。倒是每天看着这么多的书,不由得心生惊慌。有时候半夜里爬起来,冷不丁地要被一架一架的书吓到,斑驳光影里,重重叠叠的书影间,仿佛有无数精灵跳来跳去。
人生几何,我还能有多久的岁月,可以拥有它们呢?说起来也是荒诞,没有书没有书房的时候,是那么渴望能够拥有,哪怕只是起一个名字,代表了虚拟的书房,也是可以获得巨大的幸福的。而等到真的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了,却几乎没有多少时间,是安安静静心无杂念地坐下来读书思考的。
前不久的一天,我还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忽然变成一只小虫子,艰难地想要爬过拦在面前的连绵群山般的书堆,结果轰隆隆一串山响,它们多米诺骨牌一样地倒塌了,我被压在一个透进一丝丝微弱的光亮的小缝隙里,进退为难,不知所措。
今天也是想到这个叫我惊魂未定的梦,又想我有了一个“千叶树”的名字,这些书也可以看作是一棵大树上生出的树叶,我呢,就像一只小小的春蚕,埋头在自己的世界里,一点一点地蚕食它们,就像吞啮消化掉一片一片叶子,到最后能够吃掉多少,又能吐出多少蚕丝,只有天晓得了。
事实上,你我还不都是一只一只脆弱的蚕啊,有情无情的光阴,正一点一点地消磨吞噬我们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呜呼!
蚕食居。嗯,就叫这个名字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