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蔡雪梅
连枷,眼下广大农村还在使用的脱粒神器——一根小娃娃手腕粗细的长竹竿做柄,稍细的一端弯成转轴,连接一块竹篾压制成的长方形竹笆。这竹笆扁平结实,一手臂长,一手掌宽,皆出自手艺精湛的乡村篾匠之手。
打连枷是个技术活儿,需要巧劲。村里人说,会打连枷的人,其他农活都不在话下。打连枷的诀窍在于巧用力学原理。手握竹柄,将连枷高高举起,转轴带动竹笆向后甩,再猛一抖手腕,竹笆迅速地转动,顺势划出一道圆弧从天而降,强大的惯性带着竹笆重重拍向庄稼秸秆,“啪——”,豆荚瞬间爆裂,籽实颗粒“哗啦啦”应声滚落,有那些桀骜不驯的,像弹珠似的四下飞溅,甚至顽皮地蹦进人的嘴巴里。几趟下来,抱走秸秆,就露出满地的“黄金”或“翡翠”。南宋诗人范成大在《四时田园杂兴》中描述过连枷声声的打稻场面:“新筑场泥镜面平,家家打稻趁霜晴。笑歌声里轻雷动,一夜连枷响到明。”
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,连枷是不可或缺的农具。五月底六月初,“三夏(夏收、夏种、夏管)大忙”季节到了。打麦用脱粒机,但脱粒之前要平整打麦场。首先是老牛拉着石碌碡一遍遍把土压结实。第二天清晨,朝霞把东方的天际染成玫瑰色,空气中氤氲着庄稼和露珠的芳香,薄雾在树木河流间缭绕,打连枷的声音穿雾而来:“叭——啪”“叭——啪”……节奏明快,激越顿挫,像一首古老的农事歌谣。大地的心跳被这富有节奏感的旋律唤醒了,他用浑厚的胸腔音,发出深沉辽阔的回响应和着。
我在院子里剪沾着露水的南瓜叶准备去喂猪。耳边的空气微微颤动,几十副连枷落地的声音组成的交响乐那么震撼人心。
我跑到麦场上看打连枷,像如今的年轻人赶赴一场音乐会,舞台上的主角是我熟悉的姐姐、婶婶们,今天她们集合打连枷,平整打麦场。她们隔两三扁担的距离面对面站成两列,南边一队手臂扬起,连枷势如破竹拍向地面的那一刻,北面一列的连枷已高举头顶,蓄势待发。她们心心相印,动作协调有序:连枷扬空,弧线优美,连枷砸地,铿锵悦耳,你起我落,如歌如吟,错落有致,如飞如舞。这阵势活脱脱就是一场乡间歌舞。
我站在场边看着,竟有些痴了。都说劳动是美的源泉,要我说,劳动中的人浑身散发着美的光彩,从动作到眼神,从形体到语言。除了偶尔穿插一两句说笑,她们神情专注,眉眼含笑,扬起连枷时头稍稍仰起,连枷下落时身体微微俯冲,腰肢随着连枷的起落有韵律地扭动,起、扬、甩、落,不疾不徐,宛若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。正午的阳光均匀洒在这群踩着无形乐谱的演奏者身上,汗水从她们额上滚落,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着光,珍珠一般。她们顾不上擦汗,由着空中盛开的弧线舒展着身心,她们只是尽情享受着这场乡间舞蹈。
连枷声声,是竹笆与大地亲密接触时的大声告白,是大忙时节抢收抢种的激越鼓点,是劳动者抑扬顿挫的歌吟。“叭——啪”“叭——啪”……清脆悦耳的二拍旋律传遍村子的角角落落,将农忙的氛围演绎到了高潮。晚上,被夯得平平展展的打麦场上挂上了汽灯,霎时间灯火通明。机器开始轰鸣,人影幢幢中麦秆碎屑和麦粒到处飞舞,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。
如今,那片打麦场早就成了绿油油的农田。庄稼收获季节一到,各家各户收割脱粒一气呵成,连枷的使用率远没有过去那么高了,但零星的十边地收获上来的油菜、蚕豆、黄豆、芝麻之类,还得请出连枷大显身手。五月中下旬或九月初,连枷声依然会在各家各户的水泥场院此起彼伏。
连枷声声,是无法忘怀的乡音。回老家,赶上场院里晾晒着庄稼秸秆,我都抢着打连枷,重温挥舞连枷时充满灵性的舞蹈动作,再次聆听连枷叩响大地时的田园交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