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锡平
表示感谢,老家方言也常说“谢谢”。这里说的单个字的“谢”,不是“谢谢”的意思,与《现代汉语词典》里“谢”字义项里“花或叶子脱落”有点相似,但神态意趣上又有不小的差别。老家方言里的“谢”是凋谢、败谢,除了花或青春的衰败颓废,还指菜的色香味形上的衰败,烧菜火候没掌握好,起锅迟了,菜“谢”了。这个词,我在老家生活这么多年,只听母亲说过,至今没忘。
乡下人家日常做菜,基本上都是一锅烩。夏天菜田里的茄子、豇豆、青椒,门前屋后围墙、草垛、电线上爬藤的丝瓜,摘回来拣择处理后,起油下锅翻炒,加点糖和酱油提鲜增色,熟了用大汤盆盛了端上桌,一家人吃得啪嗒啪嗒,用母亲的话说就像是“小猪上盆”。过去乡下人家养老母猪,下了猪崽售卖,可以贴补家用。小猪断奶后,开始吃食料,每到早晚喂食时候,猪栏门一开,猪崽飞奔而出,围着圆形的木盆啪嗒啪嗒地抢食,叫小猪“上盆”。老家人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干活,早饭没有干的可吃,没到午饭时间早就饥肠辘辘,所以中午饭菜一上桌,急赤白脸地忙着吃饱,那样子真像是小猪抢食。
母亲烧家常菜,手脚麻利,一边要下灶膛烧火,一边要在灶前炒菜,绕前绕后,忙得团团转。翻炒好了后,加水,盖上锅盖,转到灶后塞两个稻草团,就起身出去忙乎其他事。回到灶间掀开锅盖,盛起来,就可以开饭了。母亲识字很少,但做起事来很刷刮,烧菜做饭看火头、水头一看一个准,饭菜什么时候好,大锅饭放多少水米,她眼力很好。埭上人家有红白喜事,请左邻右舍帮忙,烧大锅饭总是要请母亲看一下水头,才盖锅盖。平时料理家里一天三顿,母亲自有章法,我上学读书到初中,家里每顿都没误点。
农家夏令蔬菜的混搭烩烧,虽是毫无章法的一锅熟,在母亲的操持下,味道却是鲜美上乘。我进城读书后,到现在40年了,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香的纯素菜烧的菜。有一回开锅迟了,母亲说了句:“嗯,不好,菜都谢在锅里了!”我上前一看,丝瓜、豇豆颜色已经不再鲜绿,一副萎顿的模样,香味也变得沉闷不扬,吃起来口感大不如以往。这样的一副颓败模样,母亲用“谢”这个字来形容,真是无比生动和贴切。
用词造句贴切传神,说话的感染力就会倍增。在乡下,有很多这样的“神来之笔”。比如“秃”,除了头秃的意思外,还有一个剪削的意思,秃树,就是清理树的枝条,疏枝去叶,变得通透疏朗些。要秃的树大多在房前屋后,庭院里晒场边。一个夏天过去,枝叶繁茂,铺展开来,影响通风采光,到了秋天叶落,就要秃一秃,去掉旁枝赘叶,让树变得更挺拔精神些。树秃了,或者说秃了树,院场的环境就变得更加亮堂开阔。这个字简洁明快,表意明确,令人印象深刻。
再比如“秀”,说的是稻麦抽出穗子,秀稻,秀麦。稻麦抽穗的时节,如果你到田地里走一走,看看那千千万万棵庄稼努力拔节、抽穗向上的景象,就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“秀”这个字的传神生动!当然,这并非是家乡话的独创,普通话里就有这个字,想必这个字伴随中国悠久的农耕文化一路而来,使用地区早已遍及大江南北的耕作区。
作者简介:
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,现供职于扬州大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