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王大智
大片大片收割后的麦田,像一曲交响乐戛然而止,由激昂澎湃滑向安详宁静。
宁静的麦田里散落着颗颗麦粒,根根麦穗。它们像碎金一样耀眼,也像老人斑一样令人难受。
母亲决定捡拾碎金,祛除老人斑。
一只篮子,一只蛇皮袋子。趁星星还没隐退,趁太阳还没爬上云头,母亲拎着一只竹篮出发了。
母亲早就想好了,从西头往东头捡,从左边往右边拾。所有的麦田全要用眼睛打量一遍,就像洗衣服一样,袖啊领啊,不能漏下任何一个地方,全要洗干净。
母亲蹲下,篮子放在身边,寻找麦穗,像抓坏蛋那样地毯式搜索。发现一根捡起一根,发现一把捡起一把。一根,几根。一把,几把。一大捧,几大捧了。
田鼠在麦秸里梭来梭去的。母亲在心里说,也是来捡麦的啊,你吃吧,吃个饱。
麻雀在旁边飞上飞下的。母亲在心里说,也是来捡麦的啊,你吃吧,吃个饱。
喜鹊叫唤着落在田头。母亲在心里说,也是来捡麦的啊,你吃吧,吃个饱。
太阳上来了,一露脸就笑得灿烂,笑成四十摄氏度的炎热,那麦秸似乎不要火柴就能点燃。
母亲开始流汗。流汗算什么?手一擦一甩就行了。
眼睛模糊了。眼睛模糊算什么?一擦眼睛又亮了,又清清楚楚地看到田地里遗落的麦穗了。
可是擦啊擦的,眼睛上擦出了纱布,模糊了,不舒服了。管它呢,只要能看到麦穗就行。
篮底铺满了,小半篮子了,半篮子了。
母亲蹲着不舒服了,站起来,拍拍腰腿,再哈下腰去捡。站起来难受了,再蹲下去。蹲下去难受了,再站起来。母亲用变化对抗腰酸体痛。
太阳不断地晒,麦芒不停地戳,带盐的汗水不住地漫流,母亲的手有火炕火炕的感觉。
星星之火,都燎原了。
母亲的艰难变成全方位的、立体的,级别在飙升;母亲的忍耐力也变成全方位的、立体的,级别在飙升。
想摧毁我捡麦穗的目标,没门,不要低估一个农民的战斗力,不要低估一个女性的战斗力,母亲可能没有这么想,但母亲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。
一根麦穗就是一滴汗,就是一筷子面,就是一份温饱,就是一丝爱惜。继续捡拾。
大半篮子了,一篮子了,阻到篮子手柄了。倒到蛇皮袋子里。
又一篮子了,倒到蛇皮袋子里。
又一篮子了,倒到蛇皮袋子里……
放学回家的路上,我远远地看到偌大的田地中,就只有拾麦的母亲。捡拾麦穗的母亲像一块泥筏头那么小,像一只捕食的小鸟那么小,像使劲搬动米粒的蚂蚁那么小。
夕阳催促母亲回家,村庄的炊烟催促母亲回家,暮归的老牛催促母亲回家,空中黑成一团且肆无忌惮的蚊子也吓唬母亲回家。
母亲此时的家就是麦田,就是麦田里落下的麦穗。
母亲捡拾了前面又捡拾后面,捡拾了左边又捡拾了右边。
热浪包裹,蚊虫叮咬,口渴煎熬,饥饿袭击,手的痒在加剧,腰的酸在蔓延,腿的疼在扩张。
一根麦穗就是一滴汗,就是一筷子面,就是一份温饱,就是一丝爱惜。继续捡拾。
蛇皮袋子满了。继续捡拾。
把袋子拎拎摁摁,再装;拎拎摁摁,再装。紧得像个铁爆竹。
一根麦穗就是一滴汗,就是一筷子面,就是一份温饱,就是一丝爱惜。继续捡拾。
篮子也满了,没法塞麦穗了。
还有一大把,母亲干脆塞到裤袋里面了。
母亲硬把瘦弱的手臂伸进篮柄下,一手拎着。又把蛇皮袋子挪到肩上,扛着。硕大的蛇皮袋和坚硬的竹篮联合起来欺负瘦小的母亲。母亲躬着身子缓缓挪动酸疼的双腿。
晚上我问母亲,下午的一场大雷阵雨到哪里躲雨了。母亲说:“躲在哪里,那么大的田能躲到哪里,就躲在雨里。雨里身上全湿了,雨停太阳一晒,又全干了。干了汗一淌又全湿了。庄稼人哪个不曾挨风刮过、雨鞭过、太阳晒过。你不欢迎风,不欢迎雨,不欢迎太阳,麦子也不来了,稻子也不来了,瓜啊茄啊也不来了,吃什么呢!”
印象中,法国名画家米勒画过一幅很有名的作品叫《拾穗者》,同样是法国名画家的莱尔米特和布雷东也都绘有《拾麦穗的女人》画作。为什么伟大的画家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拾穗的女人呢?拾麦穗的母亲或许就给出了最好的答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