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大家说】肖剑锋：孤桐

肖剑锋

阳光甚烈，照耀着东市。黑压压，三千太学生。他们的眼眸中闪烁着点点亮光，神情各不相同。有的面孔煞白，有的青筋暴起，有的悲愤，有的黯然落泪，有的在衣袖中捏紧了拳头。他们笔直地站着，沉默着，抿着嘴唇，仿佛在听夫子教导，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人。

坐在刑场正中的一个人，嵇康，今天的刑场正是为他而设。

静，异乎寻常的安静，好像有硕大无朋的重物压在刑场之上。

嵇康，经常打铁的身子，今日裹在宽大的衣袍里，愈显高大消瘦，看去，更像神仙中人。嵇康早就明白，他注定不会老死。嵇康研究养生，不过为了世人而已，他希望别人活得更久，他祝愿别人都活到百岁开外。他爱自由，他爱山野，他无心名利，他热爱生命，他旷迈不群的气质，他举世无双的才华，甚至他龙章凤姿的容颜，都在为他的早逝埋下伏笔。

嵇康，还是那个嵇康。就要与世间作别了，他依旧没有梳洗打扮，神色从容，与往日并无两样。他目不斜视，缓步走上刑场。他漫不经心地走到正中间，一撩衣袍，盘膝而坐，好像坐在他最爱的竹林下。他看了看四周，哥哥抱着古琴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，哥哥知道他最爱的是古琴，嵇康也要与古琴告别的。旁边是嵇康的好友们，他们都来了，要送嵇康最后一程。他们面带忧愁，却又不发一声，他们舍不得嵇康，可他们又懂嵇康。

更多的是那么些年轻的面孔，嵇康不认识他们，但嵇康知道他们为他求情。他们的理由很简单，想拜嵇康为师。

嵇康心中哑然，学什么，学打铁吗？不过太学生们的血是热的，他们不惜触怒司马氏，也要为嵇康请愿，结果适得其反。嵇康命将绝，拿什么回报可爱的太学生们呢。

嵇康看了看太阳的影子，估摸着距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。他向哥哥招了招手，哥哥抱着古琴快步走上前。他对哥哥笑了笑，没有说话，笑容灿烂，恍若家中。他用双手从哥哥怀中，取过古琴，放在膝上。他轻轻按了按琴弦，调试得正好。哥哥想必昨夜一直看着琴、抚着琴、抱着琴，不曾睡好。哥哥眼中，那琴便是嵇康。往后，哥哥只能看到那琴了。

嵇康闭上眼睛，天地间好像只剩他一个人。他的手下只有古琴，心中只有古琴。他手一抹一挑，泠泠琴声流淌出来。仿佛另有只看不见的手，在刑场周围飞速地奔走，把所有细微的杂音捏紧揉碎。琴声从刑场中间，缓慢而坚定地向四周扩散，偌大的东市只余琴声。

嵇康旁若无人，就像置身雅静高岗之地，惠风徐徐，清香袅袅。琴声逐渐激昂，在琴盘上跳跃，在嵇康指尖跳跃，在人群中跳跃，在人们心头跳跃，铿锵有力，隐约有铁戈交击之声。除了少数人之外，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听到此琴曲。古琴之声本应在斗室中回旋，今日却在东市空旷之处激荡。人们耳边好像有人在怒吼，有人在悲歌，有人捶胸顿足，有人往额头缠上白布，有人拔剑刺去，一往无前。那琴声如剑啸，如雷鸣，如两军交战，万马奔腾，杀声震天，如瀑布奔流，一泻千里，风云激荡。人们面容失色，举止无措，心跳如打鼓，恨不得脱去衣袍，长啸相和。

大家面面相觑，不由想到那个传说。嵇康宿月华亭，夜不能眠，起坐抚琴，琴声清幽，打动了一个幽灵，幽灵遂传古曲于嵇康。曲名《广陵散》，只有嵇康会弹，只有嵇康能弹。

嵇康不言不语，不悲不喜，不愠不火，琴声弥漫，渐趋平缓。日影渐收，嵇康一按琴弦，漫天的琴声顿时也被只看不见的手一收。人们齐齐打了个冷颤，方才回过神。嵇康长叹，袁孝尼曾经想向我学习弹奏这首曲，我固执己见，坚持没有教他，《广陵散》今天要失传了。

果然是《广陵散》，人们没有猜错。果然是神曲，独一无二，人间难得听闻。不愧是嵇康，又留给世间一个神话。

日中则昃，时辰将至。嵇康去也，风骨犹存，好似琴声在时空中泠泠作响。

作者简介：

肖剑锋、吴建军，共事十余载，同好文字，热爱文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