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大家说】李樨：德田先生

李 樨

我总以为，德田先生坐在堂屋那张桐漆斑驳的写字台前，日复一日长久凝望着的，是院子那扇紧闭的大门。如今，当自己也咀嚼了岁月深处的苦涩后，才渐渐明白，他凝望的是那种无法穿透的黏稠的孤独。

德田先生出生于民国九年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，姓李，名乃普，字德田。幼时生母早亡，继母的冷待如刀刻骨。成年后他成了一名乡村教书先生，辗转在各个村庄学堂，妻子则带着一堆孩子艰难度日。

从我记事起，邻人们遇见他都恭敬地道一句“先生”。这看似客气的称呼犹如一道无形的篱笆，将他再次隔绝在荒凉的孤岛上——仰头望着他的众人，脚下踩的却是与他全然不同的路。他总是温和点头，却不多言语，拉着我匆匆离去。

在那段风雨如晦的岁月，他偷偷埋藏的一尊小玉马，也被时代的铁锹翻得散佚在茫茫风暴里，他被勒令去生产队放猪，望着泥水中打滚的猪群，默立田埂上的他，如同一尊被放逐的石像。他从不谄媚，也不争辩，只将伤痕深埋心底。一生悬在学堂与泥土的夹缝中，德田先生始终是这两重世界的局外人。

德田先生无子，有6个女儿。离休时女儿们早已远嫁各方，最终他决定两家并一家，随嫁在同村的女儿——我的母亲一起生活。外婆走后，他的日子如沉枯井。唯有正月的那几天，冷清的院子才被蜂拥而回的女儿家人们填满。德田先生脸上浮起一丝笑容，皱纹里透出几许温暖——但那份喧腾似乎根本浸不出他的快乐。他依旧陷在喧闹中那把旧椅上，目光穿过嬉闹的孩子们，投向辽远的虚空。

午饭后，人潮散去，他又坐回那张斑驳洁净的写字台前。待我跑回他身边，他轻问：“都走了？”得到应答后便又牵着我回到院子里，拿起锉刀接着打磨那根槐木手杖。那是他用斧头把一棵碗口粗的刺槐砍斫而成的，手杖早已溜直光滑，他却日复一日地打磨，仿佛要锉尽这漫长的时光。这根手杖他从未用过，他的腰杆到老都挺得笔直。

幸而还有我。自3岁到十几岁，他温暖的大手裹住我的小手，亦步亦趋地走过小河边、果园里、榕树下。德田先生教我识字背诗，解说世间道理。田园时光染着片片暖色，却也浸透了他孤独的气息。儿时的我分走了德田先生大半的疼爱，成了他暮年唯一的朋友，只可惜那时的我太小，看不透他眼底堆积如山的寂寥。

德田先生活得极为简朴。一套灰色中山装一穿十几年，但总保持齐整如他骨子里的体面。灰白头发一丝不乱向后梳着，清瘦俊逸的脸庞透着读书人的安静。纵然爱吃头刀韭菜炒鸡蛋、油炸知了龟，他也只是浅尝辄止。他不饮酒，爱抽烟，爱喝茶，却从不用烟袋杆抽旱烟，只抽两毛三一包的“丰收”烟，直到最后几年才换成带过滤嘴的“青州”烟。茶是本地寻常的叶子，用那把县里表彰他光荣离休的茶壶泡上，两只干净洁白的茶碗，祖孙俩就这样一人一杯地啜饮。

替他买烟是我童年最雀跃的事。攥着零钱跑过大街，将烟盒递到他掌心时，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：“长大啦，能跑腿啦！”这小小差事，竟成了我唯一能给予他的回报。有次我擅自买回一种五支装的“阔佬”烟，他眼底掠过一瞥愠色，却仍温和道：“尝尝就尝尝吧。”我知道那盒烟金贵得够买25包“丰收”，后来就再未见他抽过。

最后的6年，德田先生更加孤独。父母下田，我上学去，空荡的院落只剩下一个他和一方他新砌的荷花池。他就这样，或枯坐在写字台前，或俯身凝望新吐的荷芽打卷儿，如同一片印在墙上的剪影。外面的喧嚣似与他无关，他的心荒凉依旧。他极少推开那扇院门出去走走，门外与门内，仿佛两个不曾交叉的世界。

如今德田先生已故去30余载。每年腊月二十七，他的祭日，我总会擦拭他留下的那两枚奖章。铜质微凉，他清瘦和蔼的面容便会又一次在泪眼模糊中浮现。近年揽镜自照，发现眉宇间竟日益多出些他的影子——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，如藤蔓将我与他悄然缚紧。岁月无声，就这样完成了一场孤独的传递。

每当孤独袭来，点一支烟。青烟袅绕，40多年前那个攥着零钱奔跑的孩子怎么会想到，在买回的香烟里，早已缭绕着后半生需要独自面对的苍凉和孤单。我终于还是理解了他深埋的玉马、紧关的院门、打磨的手杖和独落的身影，原来德田先生无时无刻不在与孤独抗争，也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翼翼地守护，那一生的窘迫和内心从未丢失的体面与尊严。

作者简介：

扬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