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平华：父爱时光

■吴平华

家里有个电熨斗，老式红双喜，躺在衣柜深处，铜质底板已生出绿锈，像一尾凝固在岁月长河中的红鲤，伴随着父亲有四十年了。

那时候的父亲总在立春后的第一个晴天展开他的熨衣仪式。他会郑重其事地搬移书桌上所有的物件，铺上一块白底的布，床上是他所有要熨的衣裤，旁边的凳子上还有一盆水，垫布快要干时，他就会把布往盆里泡一下再挤干铺上。熨得最多的便是他的军装，熨斗蒸腾的白雾里，我总看见他微微前倾的脊梁，在“哧——”的熨烫声中弯成温柔的弧线。那时候一熨基本是一个下午，然后就看到阳台上平平整整的衣裤一件一件随着风轻轻飘，整齐又好看。

那时的我不懂，为何转业多年的父亲，仍执著于每道裤线的笔直。

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把衣服拿出来熨时，已经记不得了。只记得是某个加班的深夜，接到临时通知，第二天要参加会议，我需要上台发言，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有些起皱的衬衫铺满整张桌子，而那个时刻，朋友发来的消息突然让熨斗变得滚烫：“父亲走后，我总把他的警服熨得平平整整，然后再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熨好挂在衣橱里。”她发来的图片就是熨好的几件工作服衬衫，她还说，以前她父亲也喜欢烫衣服，喜欢板板正正的，父亲走后，她也有了这个习惯。显示屏的蓝光里，我忽然看清自己这大半年里，熨的不是衣褶，而是被生死撕裂的时光豁口。

我们用亲人曾经做过的事来缅怀我们的亲人。我好想知道曾经父亲在熨衣服时会想些什么，我好想，如果父亲熨衣服的时候，我陪在他身边该有多好。

家里的纸盒子在阳台上堆成小山，我戴着父亲留下的劳保手套，硬纸板在掌心发出脆响，像极了他当年整理废品时的“沙沙”声。那时候，父亲把各种碎纸、小纸片都收好了，牙膏盒、各种我拆开的包装，弄得平平整整。那时候我经常笑他，卖些几块钱的废纸，也不怕人笑话。我哪里懂得，从小在苦日子里长大的父亲，不会浪费一分钱。此时，我一个人在阳台，用力地撕扯着纸盒，把它们也一个一个地弄平整，那一刻因为做着父亲曾经做过的事，感觉又和父亲在一起了，只是眼泪却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。

要到端午了，母亲问我，要不要包些粽子？这是我们将要过的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端午节，我说不想吃，但中午到家时，却看到母亲已经在准备包粽子了。一个盆子里是泡好的糯米，里面有些花生，另一个盆里是浸在水里的粽叶。

我其实是怕母亲触景生情，才故意说不要包粽子的，但怎么可能不包呢，母亲怎么可能不想父亲呢。

去年端午父亲躺在床上咬开粽角时，糖霜正巧落在我给他新买的蓝色睡衣上，我开玩笑地和他说，你知道你不能吃糖吗？他说了三个字：“一点点。”

“你爸就喜欢吃粽子蘸点糖。”母亲忽然开口，蒸汽模糊了她的双眼。

熨斗、军用水壶、黄铜算盘、中校军衔、三等功军功章等在柜子里沉睡，每一个旧物都有着温度和故事。母亲常对着他们的结婚照练习微笑，而我在每月第三个周日会取出熨斗，看水珠在滚烫的铜面上跳动。那些被我们反复摩挲的旧物，原是生者与往者对话的密语，是穿越时空褶皱的温度计。我要学会适应没有了父亲的日子，这种痛，伴着遗憾伴着爱，我和母亲说，爸爸肯定希望我们过得好，我们一定要过得好才对得起他，不要让他牵挂我们。但我说着的时候，还是忍不住流泪。

所以，当我做你曾经做过的事时，我在想你了，爸，你知道吗？